沪江网校徐老师:
在咱们现代文学史上,提到散文的写作,鲁迅的弟弟周作人那是数一数二的。周作人不但是著名散文家还是文学理论家、评论家、诗人、翻译家、思想家,中国民俗学开拓人,新文化运动的杰出代表。之所以他这么多年来常常被人忽视,主要还是因为他在抗日战争时期做过一段时间的汉奸,在日本人的统治下当了官,所以抗日战争胜利后,做过监狱。等到1949年解放以后,开始时他的日子还是比较舒服的。他住在北京自己的老宅子里做翻译工作,(我曾经有过他翻译的一本《伊索寓言》),每月的工资是200元。有一段时间因为儿子失业工资涨到了400元,这在当时,可以说是金领的级别了。所以即使是全国人民挨饿的时候,他仍旧可以从国外托人买奶粉,去黑市上买鸡吃。可惜后来文革来了,他的待遇被取消了,还遭到了红卫兵用木棍、皮带的殴打,查封了他的屋子。这让周作人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有一天晚上,他下地去卫生间时,突然发病去世了,也有人说,他的死,实际上是被红卫兵的残酷行为吓死的。本周咱们读他的两篇文章,一篇是他的散文《喝茶》,还有一篇是他的散文诗《小河》,希望能帮助到大家对初三语文的理解。
喝茶
前回徐志摩先生在平民中学讲“吃茶”——并不是胡适之先生所说的“吃讲茶”──我没有工夫去听,又可惜没有见到他精心结构的讲稿,但我推想他是在讲日本的“茶道”(英文译作Teaism),而且一定说的很好。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是日本之“象征的文化”里的一种代表艺术。关于这一件事,徐先生一定已有透彻巧妙的解说,不必再来多嘴,我现在所想说的,只是我个人的很平常的喝茶观罢了。【注释:胡适之,就是胡适。】
喝茶以绿茶为正宗,红茶已经没有什么意味,何况又加糖与牛奶?葛辛(GeorgeGissing)的《草堂随笔》(原名PrivatePapersofHenryRyecroft)确是很有趣味的书,但冬之卷里说及饮茶,以为英国家庭里下午的红茶与黄油面包是一日中最大的乐事,东方饮茶已历千百年,未必能领略此种乐趣与实益的万分之一,则我殊不以为然。红茶带“土斯”【现在写作“吐司”。徐子注。】未始不可吃,但这只是当饭,在肚饥时食之而已;我的所谓喝茶,却是在喝清茶,在赏鉴其色与香与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中国古昔曾吃过煎茶及抹茶,现在所用的都是泡茶,冈仓觉三在《茶之书》(Book of Tea,1919)里很巧妙的称之曰“自然主义的茶”,所以我们所重的即在这自然之妙味。中国人上茶馆去,左一碗右一碗的喝了半天,好象是刚从沙漠里回来的样子,颇合于我的喝茶的意思(听说闽粤有所谓吃工夫茶者自然更有道理),只可惜近来太是洋场化,失了本意,其结果成为饭馆子之流,只在乡村间还保存一点古风,唯是屋宇器具简陋万分,或者但可称为颇有喝茶之意,而未可许为已得喝茶之道也。
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中国喝茶时多吃瓜子,我觉得不很适宜,喝茶时可吃的东西应当是清淡的“茶食”。中国的茶食却变了“满汉饽饽”,其性质与“阿阿兜”相差无儿,不是喝茶时所吃的东西了。日本的点心虽是豆米的成品,但那优雅的形色,朴素的味道,很合于茶食的资格,如各色的“羊羹”(据上田恭辅氏考据,说是出于中国唐时的羊肝饼),尤有特殊的风味。江南茶馆中有一种“干丝”,用豆腐干切成细丝,加姜丝酱油,重汤炖热,上浇麻油,必以供客,其利益为“堂倌”所独有。豆腐干中本有一种“茶干”,今变而为丝,亦颇与茶相宜。在南京时常食此品,据云有某寺方丈所制为最,虽也曾尝试,却已忘记,所记得者乃只是下关的江天阁而已。学生们的习惯,平常“干丝”既出,大抵不即食,等到麻油再加,开水重换之后,始行举箸,最为合式,因为一到即罄,次碗继至,不遑应酬,否则麻油三浇,旋即撤去,怒形于色,未免使客不欢而散,茶意都消了。
吾乡昌安门外有一处地方名三脚桥(实在并无三脚,乃是三出,因以一桥而跨三汊的河上也),其地有豆腐店曰周德和者,制茶干最有名。寻常的豆腐干方约寸半,厚可三分,值钱二文,周德和的价值相同,小而且薄,才及一半,黝黑坚实,如紫檀片。我家距三脚桥有步行两小时路程,故殊不易得,但能吃到油炸者而已。每天有人挑担设炉镬,沿街叫卖,其词曰:
辣酱辣,
麻油炸,
红酱搽,辣酱,
周德和格五香油炸豆腐干。
其制法如上所述,以竹丝插其末端,每枚三文。豆腐干大小如周德和,而甚柔软,大约系常品,唯经过这样烹调,虽然不是茶食之一,却也不失为一种好豆食。豆腐的确也是极好的佳妙的食品,可以有种种的变化,唯在西洋不会被领解,正如茶一般。
日本用茶淘饭,名日“茶渍”,以腌菜及“泽庵”(即福建的黄土萝卜,日本泽庵法师始传此法,盖从中国传去)等为佐,很有清谈而甘香的风味。中国人未尝不这样吃,唯其原因,非由穷因即为节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饭中寻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为可惜也。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
【周作人书法】
小河
一条小河,稳稳地向前流动。
经过的地方,两面全是乌黑的土;
生满了红的花,碧绿的叶,黄的果实。
一个农夫背了锄来,在小河中间筑起一道
堰。
下流干了;上流的水被堰拦着,下来不得;
不得前进,又不能退回,水只在堰前乱转。
水要保他的生命,总须流动,便只在堰前乱转。
堰下的土,逐渐淘去,成了深潭。
水也不怨这堰,--便只是想流动,
想同从前一般,稳稳地向前流动。
一日农夫又来,土堰外筑起一道石堰。土堰坍了;
水冲着坚固的石堰,还只是乱转。
堰外田里的稻,听着水声,皱眉说道,--
"我是一株稻,是一株可怜的小草,
我喜欢水来润泽我,
怯怕他在我身上流过。
小河的水是我的好朋友;
他曾经稳稳的流过我面前,
我对他点头,他向我微笑。
我愿他能够放出了石堰,
仍然稳稳地流着,
向我们微笑;
曲曲折折的尽量向前流着,
经过两面地方,都变成一片锦绣。
他本是我的好朋友,
只怕他如今不认识我了;
他在地底呻吟,
听去虽然微细,却又如何可怕!
这不你我的朋友平日的声音,
--被轻风搀着走上沙滩来时,
快活的声音。
我只怕他这回出来的时候,
不认识从前的朋友了,--
便在我身上大踏步过去;
我所以正在这里忧虑。"
田边的桑树,也摇头说,--
"我生的高,能望见那条小河,--
他是我的好朋友,
他送清水给我喝,
使我能生肥绿的叶,紫红的桑葚。
他从前清澈的颜色,
现在变了青黑;
又是终年挣扎,脸上添许多痉挛的皱纹。
他只向下钻早没有工夫对了我点头微笑;
堰下的潭,深过了我的根了。
我生在小河旁边,
夏天晒不枯我的枝条。
冬天冻不坏我的根。
如今只怕我的好朋友,
将我带到沙滩上,
拌着他卷来的水草。
我可怜我的好朋友,
但实在也为我自己着急。"
田里的草和虾蟆。听了两下的话,
也都叹气,各有他们自己的心事。
水只在堰前乱转;
坚固的石堰,还是一毫不摇动。
筑堰的人,不知到哪里去了。
【沪江网校徐子曰:这首诗被胡适称为现代新诗的第一首杰作,此言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