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门口总有小摊摆着，是那种流动的小车——是专卖南瓜饼的。
未到校门口，就能远远地听到那悠扬的声音：“卖南瓜饼嘞，北国南瓜饼……”声音抑扬顿挫，高低起伏，听上一句，馋虫就会被勾出来。
卖南瓜饼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她永远穿着一件靛蓝的衣裳，围着天蓝的围裙。她的手总是搁在车上的玻璃箱上，目光温和地注视着一块块南瓜饼，恬静得像母亲守望着自己的孩子。
总有接孩子的家长停在她身边，买几块。然后点头说：味道不错。不错。
女人淡淡地笑了一下，继而专心致志地数着剩下的南瓜饼：“一块，两块，三块……”
第一次去买南瓜饼，是成绩考了个年段前十，兴奋地手握奖状，来到摊前。“多爱读书的孩子，太厉害了！”女人看着我手中的奖状，满脸的笑意。
往后，我常去买一两块南瓜饼，那真是说不出来的香，那味道一点一滴地在嘴里融化，旋转，把舌尖变得酥麻酥麻的，把嘴巴合上的时候，那香气仿佛就被“囚禁”了起来，呵一口气也都是甜甜的，南瓜饼的味道。
“软乎乎的，阿姨，你做得真好吃。”我笑着说。
“丫头过奖了。祖上都在做南瓜饼，他们做得才叫一个香呢。”女人笑得很开心，眉眼里都溢出温柔来，语气里满满的自豪。
慢慢地，就跟她熟络了起来。每逢走出校门，她都会唤一声：“丫头，放学了？”那声音亲切得就像自家的亲人。
“是呀。”我的语调也变得欢快起来。
“今天上了什么课咧？”她笑着说。“要毕业考了，语文数学居多。”我点点头，说。“哦，要毕业考了？”她皱了皱眉头。“是呀。再过两天，我就得离开这所小学了。”
“哦……”她还没说完，妈妈的电动车便到了我面前。
“阿姨再见！”我微笑着挥手。
突然，她跑上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我手心里塞了一块南瓜饼：“奖励你一个，乖丫头！”
来不及回绝，一路上，我都慢慢地咀嚼着那南瓜饼，它比我吃过的每一块都甜，是那种能甜到心底的香……
毕业考后，放了暑假，我就再也没能嗅到那氤氲在空气中的南瓜饼香。和阿葵他们玩耍的时候，心底总会有点怅然若失。卖南瓜饼的女人去了哪里呢？放了暑假了，她或许没在学校门口摆摊了吧？我是不是，不能再见到她了？
正当我痴痴怀想之时，突然听见巷口有声音：“卖南瓜饼嘞，北国南瓜饼……”
“南瓜饼！哇，我爱吃！”四果汤拍拍手，向传递声音的方向跑去，我跟在他的后面，心里涌动着丝丝的好奇，丝丝的喜悦。
南瓜饼香远远就传来了。有几个买了南瓜饼的小孩，手里捧着两面金黄的南瓜饼，一边笑一边往我们这里跑来。我一眼就认出，这是她的手艺！没有哪家南瓜饼摊能这样做：南瓜饼上包着一层白芝麻，红枣和香菜点缀在南瓜饼上，形成一个花朵的形状；红枣当花朵，香菜当叶子。里面的馅料也不难想象，她喜欢在里头包上莲茸或花生，咬一口，色香味俱全，望着那色彩绚丽的南瓜饼，心情就会舒畅起来。
“阿姨，我们要四个南瓜饼，红豆沙的！”四果汤跑得比我快，他的声调很高，我都听得见。
我急忙跑上前，此时的她正背对着我，依旧是靛蓝的衣服天蓝的围裙。我笑了，唤了一声：“阿姨！”
她转过身，递了四个南瓜饼给四果汤，刚好惊喜地看到了我。她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了一番，又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脑袋，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激动得说不出来：“啊……是，是你，好读书的丫头，你就住在这儿呀！”
“是我！”我开心地点头。
“我正想着你们家住哪儿呢，好久都没看到你了，长高了！”她拉着我的手，那一股热情呀，在我的心底流泻。
突然有些感动：向她购买南瓜饼的人一定有许许多多吧，她竟对我有这么深的印象，见到我，竟然如此的兴奋，好像见到久别的朋友一般。想到自己被一个非亲非故的人铭记于心，我的心底也流淌着一泓春水。
“阿姨，来巷子里坐坐吧。”
“不了不了，还有很多南瓜饼没卖出呢。”
四果汤的嘴甜甜的：“阿姨，我们多介绍几个伙伴，来您这儿买南瓜饼！”
“乖孩子！”她把我们两个的脑袋都轻抚了几下，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把四果汤手里的南瓜饼拿过来，又从身边的盒子里拿出几根彩色的塑料管，接着，她在南瓜底部抠了个小洞，把塑料管有条不紊地插好，“这样握在手里就方便多了！”
她想得真周到！暗叹她的心细如发。
后来，每天，她都会到巷口卖南瓜饼。她起得极早，“这是我的一种习惯”，她笑着解释。这些日子，我和阿葵她们也起得很早，可每天还是赶不上她。有的时候，七点钟急匆匆地奔到巷口，她早在那儿待了多一会儿了。一看见我们，她的眼睛里就涌动起喜悦的波涛来，搭在车子上的那只手微微地颤抖着。“早啊！”她远远地就打着招呼，我们也同样回应。
“阿姨，今天南瓜饼是什么馅儿的？”阿葵开心地问。
“猜，你们好好猜！”她眨了眨眼睛，故意逗我们。
我伸出手：“阿姨，是莲茸馅儿！”她摇头。
烧仙草：“阿姨，那就是花生馅儿了！”“不对不对！”她又摇头。
“我知道，肯定是包绿豆沙或者红豆沙的。”阿葵满脸自信。
“不对不对，你们全都错了！阿姨今天尝试了新做法，不是做南瓜饼，而是紫薯酥！”她把“酥”字拉得老长，两只手环抱在胸前，一脸的得意。
什么是紫薯酥呢？我们都把目光投向车子里的紫薯酥——
金黄圆润的外形，像一个个圆滚滚的可爱球团，上边点缀着黑芝麻，一看就让人垂涎三尺了。“做这个馅料，我可费了好长时间呢，先是把紫薯去皮，洗净后蒸熟，打成泥，加入糖与炼乳，再揉成圆团，包入馅中……”她用心地向我们讲述制作馅料的过程。
我们咬上一口，酥酥软软，唇齿留香，嘴里还散发着紫薯酥内馅中特有的酥香与奶香，再咬上一口，那香气就彻彻底底在心田融化了。“好吃，太好吃了！”我们拍手叫好。她看着我们，目光里散发着熟悉的母性的温柔，“好吃吗？好吃就好！”
“阿姨，做您的孩子真好，天天都有好吃的！”四果汤感叹了一句。“我们跟你学做南瓜饼好不好。”
她笑笑地看着我们：“傻孩子，卖南瓜饼有什么好？读书，才会有出息！我只上了四年学，爷爷奶奶便叫我待在家里学做南瓜饼了。不像我的弟弟，考上博士，真风光，现在在美国工作呢！”她的目光深邃，望着天边的云朵，声音有些沙哑。
真可惜哪。她做南瓜饼、紫薯酥时是多么细心聪慧呀，若她能好好上学……
我们有些沉默了。她也离去了。
远远地，她突然高唱起来，声音在风中颤抖：“去学堂的脚步，跳舞了嘞……去学堂的风筝，飞过了嘞……去学堂的炊烟，红了脸嘞……做南瓜饼的女孩，痴痴地望着嘞……南瓜饼的香气，向云外飘了嘞……”
紫薯酥和南瓜饼的香味儿袅袅上升，穿透云层，轻轻飘扬。
恍惚间，仿佛看见飘扬的云朵上，挂着某个痴痴的梦想。
久久地，不愿离去。
不愿离去。
不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