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秃,阿秃!我们就是在这里画了一只母鸡呀,还傻傻地期待它能给我们下个双黄蛋呢,你忘了吗。”走出门,意外地瞥见一个老人坐在一棵榕树下喃喃念叨,神情恍惚,头发蓬乱,银白似雪。
我好奇地走近,看见他,一个人,静静地,不动。在风声里,他的背微微驮着,目光中只有面前的一堵高墙,像个专心听讲的孩子。
“阿秃,还记得吗?你说要和我一起爬到树上掏鸟窝的……”老人满脸微笑,他扳起手指头,一副幸福的样子,“然后我们就逃课一起去了,一起傻乎乎挨老师的训,哈哈哈……”
老人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倏地发现了我。“老了,眼花了,还以为是阿秃的孙女儿呢……”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阿公,你在说什么呀?”我凑过去。
他转过脸,指着前边这条路:“五六十年了,县城都变了,都变了。以前,这里是个卖糕饼的店,里头做的每一个糕点都特漂亮,我和阿秃总是把脸贴着玻璃,看里头的乌龟。那时候最时兴吃头上有点个小红点的‘乌龟’,逢年过节的,家里人就买来,就是舍不得吃……那么好看的乌龟,那么好吃的糕点,现在想着就馋嘴……”
老人有一句没一句的唠嗑,让我顿感好奇。
“阿秃是谁呀?”
老人的眼睛突然暗淡下来,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气:“阿秃,是我那时最好的朋友呀。五六十年前,每天我都会走一段路到学堂来,每次都是他。我们说着要永远陪伴着对方的,可他,却早走了三十年。”
“我们家是隔壁,不用串门,喊点话都很方便。那时候喜欢爬墙说话儿,两个人把脑袋凑到一起,身旁是长长的牵牛花,一边说话一边闻花香,多美的事情呀!”老人突然笑起来,“我们每天都会爬上墙,脑袋贴脑袋地说话,不管在哪一个季节都是如此。冬天的时候,我们照旧爬得高高的,在北风里,耳朵都被吹得通红通红的,我们就往对方的脸上呵气,还以为这样就能暖和起来,其实身子都冻僵了呢……”
“那时候,阿秃家是村子里最富裕的,他们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把幕布拉上,摆在门口宽敞处,仿若在放映一部电影,暖暖的月光,精彩的打斗情节……有时,轮到杀猪宰鸭等日子,阿秃会热情地请我到他们家里去吃顿晚饭,在香甜的米饭香中看电视。那时候的我还不懂事,总爱端着饭碗,乐颠颠地就跑过去。因此,每天阿秃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啊,无非就是‘什么时候来我家看电视呀?今晚又有好看的节目呀!’那时,这一句简单的问候却成了家常便饭,成了那时最动听的话语……”
我闭上眼睛。面前逐渐浮现出两个微笑的小男孩的样子,他们手握着手,坐在电视机前,不时转过头,会心地一笑。两个人都分了心,嘴角粘着饭粒,却还乐呵呵的。浓郁的饭香飘来,仿佛在编织一个童话。
“那时候我们都一起去上学。地上铺着整齐的砖,道路旁有很高很高的树呢,很高很高。”老人站起身,激动地比划着,眼睛里闪烁着亮亮的光芒,“那时候的我们还很傻,总是傻乎乎地逃课,让大人们找都找不着我们。其实,我们就坐在树上,坐在凉风里,吃着紫色的果子,抚摸绿色的叶子,编织一个个故事。我们的脚丫,轻轻晃荡,晃荡……风喜欢陪伴着我们,藏匿着我们的身影。”
老人的话很有滋味,平淡中带着岁月走过的痕迹。我想,他一定是个很有文化的人吧?
我好奇地问:“阿公,你是住在这条街上的么?怎么从来就没有看见过你呢?”
“我们的学校就在这里,就在这里……”老人站起来,手颤颤巍巍地指向一个地方。我沿着那个方向看过去,讶异地发现老人所说的“学校”,现在已经是一座面包坊。“阿公,你是说那里吗?”“可不是嘛,一切,一切都变了……”老人长叹一声,浑浊的眸子里闪过忧伤,如流星般转瞬即逝,“那些树都没了,路也没以前那么好走了,走着走着,我就会迷路。”
他摇摇头,自嘲地说:“是我老了,还是县城变年轻了?”
“孩子,陪我走走吧,我想再去看看我住过的地方。”老人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埃,脸上的皱纹里突然漾出笑意来——或许,去走一走当年的路,去重温以前的日子,是令他感到最快乐的事情。
我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熟稔地绕过一道道巷子,绕过光线阴暗的胡同,朝着一条街道走去。这里,我从未踏入。
一幢幢老房子安详宁静地立在道旁,贴在窗口上的窗花摇摇欲坠,门前堆着许多砖头。一只母鸡摇摇晃晃地冲着我们跑过来,欢快地啄着阳光和米粒。老人热情洋溢地冲着身边走过的人挥手,一点都没有“近乡情更怯”的感觉。不管认不认识,反正都是他的老乡。
“紫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有个老婆婆热情地问。
“今天是我七十五岁生日寿辰,儿子本来说要给我办一桌酒席的,我磨破了嘴皮子,才征得他的同意,回到这儿来。唉,你不知道,在城里生活多不自在!”老人摇头叹气,“我也想回来看看老家。还有,阿秃的家。”
老婆婆笑着:“以前你们俩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也对,俩人都念过书,是我们这条街最有文化的人。”
今天竟是老人的七十五岁寿辰?想起我们老街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只要生日一到,就团团圆圆围坐一桌,吃一顿温馨的饭,可老人却从城市千里迢迢赶到这里,而且没有儿子陪同,仅仅是为了看看自己住过的地方,这……老人太傻了!
“跟着我。”老人的声音微微颤抖。他牵住我的手,向右边拐了一个弯,进入一个围满篱笆的世界。
“整个县城唯一没变的就是这个地方。还是以前的篱笆,还是以前种的菜。瞧,那只蝴蝶,或许就是我以前看到的那一只……”老人兴奋地指了指道路两旁的事物,纯真得像个孩子。“我们以前就喜欢猫在这里,看着那些叔叔阿姨从我们身边走过,那些鞋子上都粘着泥巴,因为是从田地里回来的嘛。我们总能准确无误地认出父母的脚,然后乐颠颠地跑上去吓他们。张牙舞爪的……”他笑眯眯地说着,口气温柔而慈爱,像在讨论自己的孙子。
一路向前。
到了老人的家门口了。“爷爷!”有人隔着篱笆甜甜地叫。是一个扎着麻花辫子的小女孩。“是阿秃的孙女儿。”老人低声解释道,随即大声地回应,“囡囡!我回来了!”
“爷爷,今天是你七十岁寿辰呢,你一定得多吃点!”女孩抬起头,小小的脸上充满庄重。
老人走过去,轻轻地摸摸她的脑袋:“难得囡囡还记得,懂事懂事!你也得多吃点,你爷爷也盼着呢。”
小女孩站在凳子上,满足地笑起来,小小的脸上充盈着骄傲:“我就知道爷爷今天会回来看我的!你知道吗,下午四点钟会有很好看的节目播放哦,你记得来我家吃饭!”
老人的眼睛里“倏”地放出光芒来,眼角眉梢都溢满了惊喜,刹那间,一种温暖也在我的心上浮动——五十年前的一句话,如今也被这位小女孩重复。那是一句怎样美好的话啊,承载着沉甸甸的友情,沉甸甸的幸福,定格千年,恒久不变。
“谢谢你,囡囡。”老人声音沙哑,他握住了女孩的手。
阳光洒下来,泡泡一样,吹弹即破。老人的脸上,女孩的脸上,都覆盖上了一层淡淡的侧影。
“爷爷,我一定会陪着你的!”女孩不厌其烦地重复,“我会一直陪着你的,那你就不会孤单了。”
老人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阿秃,你听见了么?你听见了么?”
阳光下,流影飞溅。蓦地意识到,老人和阿秃的友谊,虽相隔五六十年,却不曾改变。
风走过,一段真诚的友谊,一段美丽的往昔,走过,却不曾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