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我在外地出差,在手机微信上收到女儿祝福,是一幅小图,飘着浓浓热气的一杯茶,旁边有五个字:一杯子的爱。我会心一笑,随即回话:一被子的爱。慌忙中,“一辈子”被笔误成“一被子”。提及被子,我不由得念起母亲当年给我缝制的那床棉被,那一被子、一辈子的满满的爱……
二十年前,高考结束后,全家人都在焦急地盼着消息。8月末的一天上午,我正在村里给人家盖房子当小工,搬石头、夯墙。突然有人让我赶紧回家,有我的邮包,要本人签收。我心里一惊,会不会是高考录取通知来了?
我撒开光脚丫跑回家,果然是高考录取通知! 邮递员笑着祝贺我金榜题名。我颤抖着给邮递员签收,母亲欢喜地忙前忙后找凳子,用袖子擦了又擦,招呼邮递员坐下,然后又手脚麻利地烧茶水。邮递员笑了,说不用麻烦,我还忙着,你赶紧给娃准备上学的事吧,你养了个争气的好娃啊!
盼星星盼月亮得来了希望,现在又得为学费发愁了。通知书上说,大学四年需一次性缴纳230元学费。哪里去筹这么多钱呢?母亲愁得夜不成眠。在城里小学当老师的大哥每月工资四五十块钱,给我了150元,在他乡打工的二哥寄回100元,这样总算解决了学费。母亲想,还得凑点生活费吧,不然每月吃啥?这样想着,正好有一货郎担拿着缎被面在乡下贩卖,每张20元,6张总价可优惠为100元。母亲决定买下,自己再倒卖出去,肯定能赚几个钱。
于是,暑假剩下的几天中,母亲带着缎被面和我向着一百多里外的外婆家进发,沿途叫卖。外婆家在山高路远的大巴山区,我们一路跋山涉水,顶着火辣辣的烈日,走乡串户,肚子饿了就啃点生红薯,渴了就趴在溪边喝口凉水,杂草丛生的地方常常把手脚划出一道道血痕。可我们的缎被面卖得很不好,山里人看到这花花绿绿的缎子,很开眼,但出不上钱。好几次我都想打退堂鼓,而母亲依然坚持,她相信能出手。她的心中有一颗太阳。她认为儿子就是她的希望。
一路苦口婆心地叫卖,皇天不负有心人,卖掉了5张缎被面,每张20元,本钱总算挣回来了。很多乡亲感动于母亲的言行,饭口上就留我们吃饭,天黑了也就留我们歇脚。多好的乡亲啊!
在大山深处的外婆听说我要上大学,很是不解,说,咋还要上学呢?你看,你的老庚(同龄)阿丘,娃都有了。我听了哈哈大笑,给外婆解释大学是咋回事,可外婆依然一头雾水地说,上大学准不准结婚生娃?
外婆家的舅舅舅妈们没钱支持我,就东凑西凑,给我了几块香皂和新毛巾,让我上大学用。外婆拄着拐杖,一路小脚颤颤巍巍把我和母亲送到两里外的杨家崖。正是天色微明的时候。
最终,母亲和我8天长征,只卖掉5张被面,收回100元投资。母亲苦笑说,也好,赚回一张被面,正好给我娃做一床新被子,我娃要去大地方上学,总不能太寒碜吧!
母亲又开始想法子筹集棉花。村里个别人家是有种棉花的,不过都很少,零零星星种一小块地,八九月份正是收棉时节,母亲便去帮人家采棉,免费给人家帮忙,只求给几斤、几两棉花就成。就这样,又是好几天,炎炎烈日之下,母亲用汗水换来了七斤棉花。
母亲把凑足的棉花,送到弹花匠那里,让人家弹得又松又软。我亲眼看着母亲反复叮咛弹花匠,一定好好弹啊,要弹均匀,弹碎,弹软。弹的过程中难免会有棉絮飘飞到别处,母亲就一点一点拈回来,放进棉毯里,生怕有一丝一毫的浪费。
母亲是缝针线活的一把好手,我从小穿着她给我做的千层底布鞋。黄昏的时候,母亲把晒了一天的棉花毯平平展展地铺在地上的一张白色粗布上,粗布是前些年外婆教母亲亲自织成的。然后,母亲就把留下的那一张红灿灿的金凤凰缎被面铺在棉花毯上,趴在上面,穿针引线,弓腰驼背地缝起被子来。
母亲干活从来麻利,但这条被子她缝得异常仔细,棱是棱,角是角,针脚也横平竖直,毫不含糊。一个半小时后,被子终于完工了,母亲把被子叠得四四方方,懒懒地直起腰,一手叉腰,一手不停在背后捶着,得意地喊我说,吉彦子,看看,满意不?母亲摩挲着亮闪闪的金凤凰缎面被子,忽然有点难过起来:“山窝窝里总算飞出金凤凰了。这一去,不知有多远,何时才能回来啊……”我鼻子一酸,转过头去。
9月17日,我背上五花大绑的缎面新被子,拎着一个棕箱,揣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登上了一辆旧吉普车(亲戚找来接我进城的车)。车颠簸着起步了,我转身朝母亲和乡亲们挥手告别,村子越去越远,母亲单薄的身影也渐渐模糊……
大学四年,这床缎面被子陪我走过青春。正在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的年龄,关于远方的梦想火一样燃烧着,家乡的人似乎淡远了很多,母亲的身影也只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有所记起。缎面被子无声无息地照顾着我的酷暑寒冬,我几乎忘记它的存在,虽然它一直就待在我的身边。直到有一天……是个初冬的周末,天气不错,我把被子晾晒在校园操场的铁栏杆上,然后与一同学租了一辆自行车去公园玩,傍晚突然下起雨来,而我早把被子忘得一干二净。晚上回到宿舍,才记得被子来,去铁栏杆上寻找,哪有被子的影子?! 我顿时慌了神,被大雨淋透的被子不翼而飞,这寒冷的冬夜可怎生熬过?问了很多同学都说未见。当晚只好借了同学的旧毛毯暂用,直到后半夜被窝还没暖热。
第二天,在宿舍楼入口管理处的阿姨那看到告示,棉被招领!一看,正是我的缎面被子,干干爽爽,毫发无损。阿姨说,昨晚对面女生楼送来的,她们看到要下雨了,赶紧帮着收了,因不知主人是谁,就送来这里了。看到失而复得的棉被,我不由得暖流盈身。
但不久后的一次疏忽,缎被还是遭遇了一次不大不小的灾难。大三的一个春夏,我在宿舍学画,说来可笑,画国画,用的材料却是因陋就简的广告色颜料。难得的是,一位室友用相机(当时可谓是珍稀宝贝)为我和大家留下了一张珍贵的合影。这张照片是它留给我的唯一纪念了。照片里的架子床上,正是朝夕相伴的缎面被子。遗憾的是,拍照之后的半个小时后,它就"毁容"了,因为两位同学争抢我的画作时,不小心撞飞了墨汁,旁边的棉被立刻花容失色……
转眼大学毕业。缎被跟着我的书箱一起远"嫁"到一家大型国企,开始了新的航程。临行前,我在学校收到母亲托人写来的家信,母亲说,我儿,毕业了,参加工作了,就像孩子出嫁一样,在单位要听领导的话,和同事搞好关系,踏踏实实做人,那床被子要不要拿回家我给你拆洗了你再带去用呢?为娘没啥东西送你的,就当它是给你的嫁妆吧……
我没告诉母亲的是,那次泼墨毁容后,已有班里女同学帮我拆洗了被面。手巧的女同学说,见过很好的棉芯,但没见过这么纯正的棉芯,至于缝制手艺,更是没法和原先比了,同学你就凑合着用吧。
在遥远的异乡,缎被又陪了我两年,直到结婚前夕。我和新娘有了自己的小小的新房,办置了新的鸭绒被,美艳的花被面,新潮的鸭绒芯。那床显得有些老旧的缎被成了多余的东西,母亲说,那就抽控带回老家吧,她不嫌。我便不敢再跟母亲说什么,新娘懂得母亲的心思,动手做了改造,换了布面,减了一些棉芯,做成了一床薄薄的褥子。“你还别说,这货真价实的棉褥子,睡着还真舒服!”新娘这样说着。“你也不看看是谁做的。这可是真正的纯天然、原生态!”我骄傲地说。
2002年,因工作关系,我搬来西安安家,离母亲更远了,那床褥子也到了“退休”的年纪,但说来惭愧,它究竟被丢到哪里去了,我已惘然,妻子也记不得了。2005年,忽然从老家传来消息说母亲患了老年痴呆症。我大吃一惊。当年夏天,母亲过寿,我带着妻女回老家看望母亲。母亲才六十多一点,但已背驼发白,非常苍老了,对着谁都陪着小心翼翼的微笑,依如往日。但母亲已不认得我是谁,只一个劲地乐呵呵地跟小孙女围着桌子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我一再跟母亲提起缎被的亊情,可母亲怎么也找不回任何记忆。母亲乐乐呵呵地望着和和美美的满堂儿女,却一个也不认得。我悲凉万分,暗自掉泪。
乡下的空气真好,我带上母亲走上家门对面的那条河的堤上。河边正是一片棉花地,棉花长势极好,棉桃挂得很繁盛,我欢喜地采了一个半开的棉桃拿给母亲,细说当年,母亲嗯嗯笑着,说,这棉花好啊,我要给我三儿做床好被子。
我赶紧追问母亲,你三儿是谁? 母亲摇摇头。我又问,我是谁?母亲继续摇头。我再问,吉彦子是谁?母亲茫茫然瞅着我看了半天,似乎在苦苦回想,但最终还是那一句:我三儿要上大学,得办置一床好棉被了。母亲说完便不再搭理我,转身沿着河堤孑孓而行,夕阳斜照,身后拖下长长的影子,慢慢将我淹没……
2010年腊月16日,卧病六年的母亲医治无效,与世长辞。旱了一个冬天的老家,就在母亲的遗体从医院运回乡下的那个时候,突然落下鹅毛大雪。
母亲姓杨,名桂珍,文盲,亨年6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