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瑟是一个栗色头发的男孩子。他是法国人,法语中“里瑟”和“栗色”是不谐音的。
里瑟住在敦刻尔克,那个因为一场军事大撤退闻名的法国城市。由于一度被炮火和尖叫充斥,那座城市相比法国的其他城市,没有了浪漫的气息,而是一种扑鼻的港口和铜铁腥味。
里瑟是那座城市里的小公民。他没有湖蓝色的瞳孔,也没有苹果一般的脸颊,像是半个世纪前穿着廉价背带裤在街上卖报纸的孩子。里瑟是不爱叫嚣的孩子,他不爱跟同班的同学说话,讨厌那些到处显摆的人。而他喜欢的是那些从前发生的事,这正是他的同伴们无法理解的。王尔德曾说:“潮流是一种丑,丑到我们无法忍受,以至于每六个月就得换一次。”里瑟是最同意这句话不过了。当然,那些时下流行的事物总有一天变成历史,到那时候,又是另外一种东西了。里瑟不及等到那时候再去真正了解它们。
里瑟的祖父让-诺多万是一位大学历史系教授,似乎里瑟来自他的四分之一血统中融入了老教授对于往事的无限兴趣。在里瑟七岁那年,里瑟的祖母去世了。里瑟的祖母是一位知书达理的妇人,她的金丝边眼镜和自来水笔都留给里瑟深刻的印象。敦刻尔克大撤退的事就是她讲给里瑟的,不过那时候里瑟什么都不明白,什么也不理解,当祖母讲到“法国人和英国人提着靴子,排着队,登上几艘桅杆锈迹斑斑的船……”里瑟问:“他们为什么提着靴子呢?”祖母笑了,嘴角雪白的皮肤皱起来:“因为他们要回家了,要去见自己爱的人了,靴子太脏,要找个地方扔掉它们。”祖母总是给里瑟讲敦刻尔克大撤退,里瑟一遍又一遍地听,有些内容是重复的,但每次都能听到些新的东西,里瑟也每次都有新的问题。可是,祖母还是离开了。敦刻尔克大撤退的事实就赫然刻写在1940年5月的大事记上,但祖母的讲述那件事的声音消失了。里瑟很伤心,他清楚地认识到,世界上的每个事物的存在,都是有头有尾,像祖母的生命,二战的发展,以及敦刻尔克大撤退的过程。祖母直至谢世也没讲完——这是里瑟猜的,大概没有吧——可是二战和敦刻尔克大撤退都是那么早的事情了,现在就算是他站在比利时的边境上(那里曾集合大量英法联军),也难以感受几十年前的宏大场面了。七岁的里瑟这样想,可是当时他才七岁,想得够多了。他只是没有悟到,有些东西,真的不是说结束就结束的。
在里瑟12岁那年,祖父让-诺多万带他去电影院看了《赎罪》。那是一个周一的下午,放了学的里瑟刚回到家,祖父问他,想不想去看电影。里瑟高兴地说,当然。他已经很久都没进电影院了。由于是周一,整个城市的法国人好像都在忙着把度假状态调回工作状态,《赎罪》没几天也要下映了,电影院的人很少。
在里瑟12岁那年,祖父让-诺多万带他去电影院看了《赎罪》。里瑟不曾听过Bataille de Dunkerque已有很长时间,自从祖母走后。整个电影好像是替祖母讲完了故事。敦刻尔克大撤退并不是一场普通的事件,它连同二战都是那么多感人故事的大背景。电影的最后,罗比握着未婚妻塞西莉亚给他的画片,长眠在远离故土的冰冷战场,他最终没有跟那些士兵一样,提着靴子,回到家,去见他的爱人,那可是大撤退的最后一天。塞西莉亚因为爆炸事故也离开人间。那实际不是布莱欧尼(塞西莉亚的妹妹)一个人的赎罪,而是整个人类的赎罪。那些伤痛,是无法修补的,那些人心,是无法再聚合的。里瑟的祖母给他讲了那么长,为的就是讲给他这个吧。从此,敦刻尔克在里瑟的心中,不再是一座简单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