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你以前受的教育里有比较多人格教育,现在没有吗?
A:不,以前的环境也是没有道德。
但为什么现在更需要,是因为国家进化。我理想中的国家文明阶段论:文明社会发展的第一阶段是公园有鸽子。意思是说,社会够富庶,人民不会缺乏蛋白质,去抓鸽子来吃,所以公园里会有鸽子。
第二阶段是厕所有免费卫生纸。这个台湾也做得到,资源够平均,大家不会把公共场所里的卫生纸一卷一卷带回家。
第三阶段进化到博爱座是空的,但是很多人站着。
第四阶段是坐火车不需要有人检查车票,这我们还做不到。若是能做到,那我们也就不会有连胜文枪击案时的国家信任危机。因为在文明社会里,我可以不喜欢你,但我不会对你不公不义。
文明社会第五阶段的考验,就是社会面对这次台大医院发生的HIV器官移植错误事件的态度。能否以宽容的心看待之,而不是找一只代罪羔羊,把责任全部推给他,而是去检讨能否改进系统。
一个社会互信容易,互爱互谅很难。这次事情发生,我最痛苦的是,大家一直问:「谁要负责?」「谁要下台?」
文明社会是我们所有人努力的目标。所有教育的理想,是训练下一代的人建立起文明社会,就是人格教育。有好的人格教育,知识发展也会更好。
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去明尼苏达大学念书时的一个插曲。那时我三十三岁,室友十九岁,是一个大一新生。寒假宿舍公布,住一天的费用八元,请大家自己登记。我跟室友说:「哇!只要少登记一天,就可以赚八块。」室友用很奇怪的表情看我:「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那是一九九四年,我第一次发现,我来自一个落后国家。
Q:七年前,四十五岁的时候,你写过一篇文章〈回家的路太远〉,说一辈子没有做过自己想做的事情……那又如何批评现在的学生没有热情?
A:没错,我的一生都是被安排。文章也写了:「问自己想做什么,却又想不出来……」那时面对人生有很大的迷惘、很低潮。
但是,从四十五岁到现在,我也有了很多新的人生体会。以前我总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我念书时过目不忘,是你们所有人最憎恨的那种人,每次都第一名,就算大家都不及格,我还是一百分。
我在台大建立的叶克膜团队,拥有世界级的叶克膜技术。有一次国际外科学会在台北举办,叶克膜祖师巴特雷医师(Dr. Bartlett)参观台大医院时,在我的一个病人床前站了一个小时,直说:「Wonderful(太厉害了)!」后来到处跟人说台大叶克膜是世界最强团队之一。那时我真觉得「人定胜天、科技万能」。
后来这个病人恶化,没有可能好转,反而告诉我:「就不要再有压力了。」我常常在忙完一整天的事情,晚上十一点多去看他。这么多年过去,治疗过程的欣喜、挫折都忘记了。但唯一还有记忆的是两人午夜聊天,甚至相对无言,最后这段日子,两人的互信互谅,再无遗憾。从此,我知道医生诊断和开刀之外,还有一些事情可以做。
自己也未曾想到,七年前,我会以行政命令宣示:「安宁照顾是外科加护病房的工作重点。」因为我体悟到医师就是园丁,园丁不可能改变春夏秋冬,只能让花长得更好看。医师也不可能改变生老病死,但是可以尽量减少身体或是精神的痛苦。关键就是「尽力」而已。
Q:你自己印象最深刻的学习是什么?
A:「university」(大学)这个英文字,字头universe是「宇宙、万有」的意思。我是民国七十五年大学毕业,如果你是台大电机系同一年毕业,那时最厉害的电脑就是Apple II。若把Apple II 弄得很熟、很厉害,然后就不学习了,你现在能做什么工作?就是博物馆管理员。这个世界一直变,我在大学医学院教育学到的专业,现在临床用的不到一成。早就进入终身学习的时代,最重要的是学会「如何学习」的能力。
Q:年轻时你的梦想是「人定胜天」,现在呢?
A:在一百年前的三月二十九日,那些烈士有的结婚不到一年,就去参加黄花岗之役。数百个中国顶尖的知识分子进攻两广总督,对抗十二万的清军。他们是用什么心情出发?为什么?我后来想通,他们就是存心去死,因为决定用这种死来唤醒中国人。我想人因有梦想伟大。但是黄花岗烈士的悲哀是:他的梦想不是他太太的梦想。
我现在的梦想是顺应春夏秋冬、生老病死的循环。医师虽无法改变生老病死,但能在人生过程中,让每一个人过得更快乐、更灿烂,如是而已。
今年五十二岁的柯文哲,台大医院创伤医学部主任,国际级的心肺重症专家。他可以让没有心脏的病人使用叶克膜(ECMO),维持十六天生命,再接受心脏移植,最后清醒的自己走路出医院。至今用叶克膜救治人数超过一千五百人,是世界第一,其中包括台中市市长夫人邵晓玲。
柯文哲受老师朱树勋影响,进入外科加护病房,成为台湾重症医学教育家。他推动台湾器官捐赠移植网路登录系统和器官劝募网络系统,接受《康健》杂志访问时说:「我还以为将来可以因为这些,得医疗奉献奖,但没想到却因此下台。」
最近让他声名大噪的,不是因为外科专业,而是台大医院爆发误植爱滋器官疏失。柯文哲是当时的器官移植小组召集人,他毫不修饰的发言,总是引起媒体注目。
「这么烂的制度是谁设计的?是偶!人是我招考、我训练、我管理,作业手册全部是我写的,我负责呀!」柯文哲是目前为止,唯一被惩处的人,直言不讳、一肩承担的个性,也让他俨然成为悲剧英雄。
柯文哲在立法院简短的报告指出,这个案子是典型的瑞士乳酪理论,每个错误就像乳酪的洞,都恰巧没有堵上,光就穿过去了。「这个洞要挡住,不是用SOP(标准作业流程),是人对工作的热情。」
年轻时的柯文哲曾相信「人定胜天」。他描述自己医术日益精进,跻身名医后,看到数据和心电图,还没看到病人就脱口说:「急性心肌炎」。但现在,在他的眼中,又重新看到在家庭和社会中牵扯不清的「病人」;而非数字和病理报告中呈现的「病」。
中间经过的心情挣扎,曾经让他想要出家。七年前他写过一篇文章〈回家的路太远〉描绘他功成名就背后的心情:「我的人生太顺利了,三十五岁就当上主治兼外科加护病房主任……但我不快乐,连家都不想回。这辈子我从来没有做过自己想做的事。我念台大医学系,不是因为想当医生,是我爸爸帮我填的志愿,结婚是我妈妈替我相亲,至于要生几个孩子,我太太做的主。但我问自己想做什么,却想不出来……巡一趟病房,三十秒内要决定病人生死,情感就成了奢侈品。现在我对人完全无感,人的心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不想知道也不用知道……花太多时间在工作上,突然渴望家人的拥抱时,家已经不是个家了……」
柯文哲说自己是很糟糕的爸爸、缺席的爸爸,从头到尾都缺席。孩子小的时候看到他时,都只有在他睡觉的时候,那时孩子还以为「爸爸」的意思是「睡觉」。
柯文哲一直跟「生死」学习,从人定胜天的骄傲,到敬天爱人的谦卑。这一次的HIV误植事件,他又有什么人生体悟?
Q:你自己是老师,在台大医学院教全台湾最聪明的学生。你觉得这群学生最棒的是什么?最缺少的又是什么?
A:我最近很想问学生:「你们认为台大医院是台湾的台大医院?还是台湾大学的台大医院?」因为在这里聚集全台湾最精英的学生,若是受了教育后,每一个都成为「人格者」,那么放出去全台湾,不管到哪里,对台湾社会都有好的影响,台湾就会提升。
但是,现在我觉得,台大医学院虽有台湾最好的学生,但我们教得不好。最惭愧的是,人格教育失败。我深深感受,国家力量在国民全体。我的理论是「A的N次方理论」:若是A大于一,A的N次方答案就会无穷大;但若A小于一,其结果就会趋近于零。这个底数A,就像是一个一个学生。若是每一个学生,愿意自己付出给社会的多于自己获得的一点点,所有人累积起来,就会变成无穷大。但是,若是每一个学生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去多拿一点,就是底数A小于一,最后总和起来趋近于零。
现在学生当然是愈来愈聪明,我不相信什么一代不如一代。新的一代用更新的工具,学习更多的东西。只是,学校和老师是否能够在人格教育上,让他们学习付出多一点,发扬A的N次方理论?
Q:你说的「人格教育」和「品格教育」有什么不同?
A:人格教育和品格教育当然不同。大家对于品格教育的期待是不说谎、不偷、孝顺……
但是,一个「人格者」是有道德勇气。看到不合理的事情时,敢说出来。我们要怎么样塑造一个环境,让学生看到不道德的事情,敢自由的讲出来,这是台大医学院现在最需要的教育。
其实,一个柯文哲的存在,是见证这个时代的荒谬。
你想想看,连胜文中了那一枪时,台大医院一个一百多年的公家医院发布的新闻稿,却没有柯文哲讲的话有信用,这是一个国家危机(编按:连胜文枪伤案后,柯文哲接受访问后说:「我看过伤口,看过电脑断层,我是深绿,难道你们不相信我吗?」)。这实在不是我们希望的社会。一个社会里的英雄太多,是不对的。我们不是要大家做人上人,应该要大家去做人中人。让多数人都在人群里,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一个社会的知识当然要进步。但若是只有知识发展,那等于在沙漠中盖摩天大楼。国家知识的建构,还是需要稳固的基础,只有拔尖,不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