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看官里有对西方精英学校心怀无限向往之情的童鞋,我在这里给你们泼一大盆冷水,如今的一些精英学校实行改革后校风渐趋开放自由,这就是纵容小鬼横行的原罪。
我深深记得我面试的那一天,我被引入校长办公室旁的那间会客室中,我顾不得打量四墙上挂满的历届校长的画像照片,也直接忽略了几大块列满杰出校友名字的木牌,我聚精会神地背诵我的面试词,直到一个清瘦老者出现在门口。我站起身,他先伸出手迎向我。我立刻严肃以对,开口称呼:“马林先生。”
他目光一顿,我几乎能看见他眼底的窃喜,他说:“John, just call me John。”
我仿佛被雷劈死在当场,我从来没有经历一个学校能让教师直接称呼校长的名字,之前有些学校非常强调Professor,Doctor等称谓,我有一次在电邮里漏写Doctor的称谓,对方在回信中刻意指出,害得我尴尬了几个星期。
他看出我的窘境补充道:“在我们学校,人人称呼名字,以示平等。”
我好奇地追问:“贵校最小的学生还在幼稚园,难道那里的学生也能称呼你的名字吗?”
他耸耸肩,极优雅地摊开手:“有何不可?众生平等,要虚衔有何用?你会习惯的”。
我想当时我一定被雷傻了,居然木讷地回答了句:“可是……我无法想象哈利波特一直叫邓布利多校长‘阿不思’啊?”
校长发出一阵尖锐地笑声,让人听着特别刺耳,但他说:“很好, 琦琦,我想我会喜欢你。欢迎来到BS。”
面试中我面对着学校的四大阎王,校长,系主任,教职工总长,和学校的行政经理。这也是我历次面试中场面最大的一次,一对四。系主任大概问了一下我的专业背景以及教学方法,我展示出自己的PPT沉着应对。系主任还问我是否有能力实现浸润式外语教学,这可是我硕士论文的主攻方向,顿时说得口沫横飞,眉飞色舞。
又经过了一次讨价还价的电话面试后,我终于得到了OFFER,全职。我的入职薪水是Level 8。由于开学在九月,但八月就要报道。学校不仅多给了一个月的薪水,还发给两千大元的搬家费。学校没有把我当新手教师看待,这让我非常感动,于是当下恨不得做牛做马,签下终身卖身契。但之后的事情让我觉得我还不如从头开始学起。
无纸化教学
在BS进行的是无纸化教学,不用教科书也尽量不使用考卷练习册笔记本,全部教学以及评估用多媒体,网络,数据库等完成,每年老师的复印额度是5000张。5000张平均到每个教学日是25张,等于一个班级每人发一张A4纸handout就完了,这放在以前的学校,我一个月的复印量估计就近五千了。
为了适应“无纸化教学”的环境,每位新教师都要经过一个星期的入职培训,其实是电脑培训。首先介绍一下这个学校的硬件。没有人会指望一百多年的校舍有多么金碧辉煌。BS认为钱花在买家具上那叫本末倒置。在这种领导精神下,我很不意外能在校园里看到日本最新款的机器人,可以媲美小型电影剧组的摄影器材,全首府最精良的录音室等等。
从七年级开始,学生书包里基本就剩下一台Macbook笔记本,iPod和计算器,最近两三年人手一台iPhone或iPad。学生花每年500元的代价从苹果公司租一台电脑,学校负责维修保养,使用三年以后归还苹果公司。如此一来,即环保又容易更新换代 。加上许多软件苹果都以教学的目的免费安装和更新,大手笔从小培养学生的“苹果习惯”和品牌意识,因此产生的直接后果之一就是如今校园里几乎看不到使用安卓或者Windows7系统的手机。即使有人带进一台PC电脑,立马就接收到一群鄙视的目光,学校系统更是直接拒接你的登陆,那种避之如撞鬼的神情,一如乔布斯每次在产品发布会上鄙夷其他竞争对手的神情。这群从小培养的苹果粉丝忠心程度常常让我这个在PC盗版软件中长大的人瞠目结舌。
上世纪九十年代起,BS便建立了自己的局域网,如今高速无线网覆盖整个占地两三公顷的校园。早在几年前学校网络就实现了校内飞信,移动定位每个学生教师(恩,这个很像《哈利波特》里的活点地图,只不过不对学生开放),多方视频会议等功能等。除此以外,用smartboard代替黑白板,用电子笔代替铅笔,教师使用Web2.0提供教学视频音频等材料的下载,用人机对话模式训练学生表达能力和口语,提供24小时在线家教,每个教师必须建立自己的教学博客和Google Sites,用谷歌Doc共享教学和工作文件,用数据库管理实现网上收发作业,用即时搜索引擎来检查学生抄袭作弊等功能 。学校网络也有强大的安全墙,BS学生需要不断提升自己“翻墙”的功力才能浏览到Facebook等网站。
我区区一中文系毕业的计算机菜鸟,来BS之前只懂OFFICE软件,因此整整花了半年多参加各种培训才渐渐适应这种教学环境,更别提还得用三年才打造出自己的网络教学!
除了软件以外,还要学Web2.0编辑,还要熟悉即时作业收发系统。这是我自己设计的汉语教学网一些截图,不怕大家笑话,视频音频教学图片游戏全挤在一个页面中,我也认了! 好歹也是自己的心血啊!
有了这个灰常强大的多媒体教学环境,学生缺课了,在家就能上课补课,因为每个教师都有自己的教学博客;学生作业不会做,由24小时在线家教辅导(一个叫My Tutor的网站,学校付钱);学生考试和作业由电脑统一收发并检查抄袭情况(Turnitin,当然还是学校付钱);学生进度差了,从教学网络中找对应的练习;学生进度超前了,就由教师提供密码获取更高级级别的教学资源。
学生上课时只需要登陆学校系统在相应的科目名下找到写作业的地方,在时间限制以内完成作业并提交,随后我只要登陆学校系统,先让Turnitin检查这些作文有无抄袭网上资源 。检查完毕后,我把这些作文一起下载下来,第一步就完成了。
接下来就是漫长痛苦的改作文。 我为了我自己的心理健康着想,不得不另辟蹊径,与鬼子仔细切磋一下。首先要经过二来二去两个回合。跟鬼子过招,必须小心翼翼。第一回合,我只指出所有错误,然后说明是什么类型的错误,反正就是不能告诉学生正确答案。第二回合,就是学生自己改错,改完以后发还给我,我按部就班继续纠错。纠错过程中,我把咆哮体用得特别狠,特别的淋漓尽致。每篇作文直到天衣无缝,完全没有语法错误才算结束。几个来回,鬼子写一篇文章才花了50分钟,而改正得过程至少在两个小时左右。因此,我基本很少让学生写作文,全年加起来不过十来篇。
总之,这个“无纸化教学”让我一肚子怨气。我曾经去某世界顶级大学旁听,结果几百人的阶梯教室也是一排排笔记本,教授在讲台上只顾对着PPT讲得旁若无人,口沫横飞,学生们各各在底下“multitask”,我扫了一眼,几乎都是三大窗口——Word, Facebook, 浏览器。我那些鬼子还义正严词地反问我凭什么不能让他们一脑多用?
我试问自己:年轻时难道没有一边听音乐一边做功课,一边看电视一边吃晚饭,一边装着专心听讲一边课本底下塞了本漫画? 我自己有神马资格要求别人心无旁骛? 或者这么说,如果我身为教师无法吸引学生的全部注意力,也不能怪鬼子们三心二意吧。
此时此刻我十分哀怨地想起自己儿时那个沉重的书包,用月历纸静心包裹的教科书,各种名目的《一课一练》《同步练习》,生不逢时啊。我一微末小卒,如何能掌握今后的教学发展方向,但是照BS这种恨“纸”入骨的架势,我非常担心将来我自己连汉字都不会写了。
学校环境
入职培训的另外一件重头戏就是熟悉校园环境。 BS号称学前到12年级一贯制私立学校,但还另外附带了0-5岁的早教机构以及16岁以上的职业教育。也就是为学生尽可能提供多方面的选择,学生在10年级以后不考虑上大学,便可以进入职业教育环节进行技能培训。当然职校也并不完全断绝大学之路,可以申请社区大学继续深造。
BS学校主校园大约占地2-3公顷,但是把学校“三产”都算上的话占地大约要在7-8公顷左右。为什么这么大,听我细细数来,这学校有:早教部,学前部,小学部及其配套设施(1-6年级),初中部及其配套设施(7-10年级),高中部及其配套设施(11-12年级)
除了早教部是21世纪产物,其他的建筑年龄都比我大,最老的估计岁数跟开国元勋差不多。BS最早由一批英国人创建,因此各学区都以这些创始人的姓命名。
许多设施也以人名命名,例如礼堂叫“法罗”,体育馆叫W. 欧斯,剧院叫B. 欧斯(原来这是创校时期的父子俩,我听着就蛋疼,呕死! )我入职培训的时候被这些“斯”啊,“森”啊的名字搞的头昏脑胀。
报道后第一天我需要找办公室的时候,某路人甲是这样给我指路的:“你先过马路一直走到‘皮特森’,然后找‘布鲁克’,上二楼右转,找‘洛特’就是。”这都傻跟傻哈? 天书一样啊!
不过我估计饱受地名困扰的学校员工十分享受新人如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因此坚定不移地贯彻他们特有的命名方式和指路方式。刚来的那几个月我就像跟屁虫一样紧紧跟着我邻桌的同事,深怕一个走丢就万劫不复了。
姓氏的用处
又话说这悲催的姓氏吧,我又想起一件刻骨铭心的事情来。在入职培训的那个星期中,学校安排了两节课以便新人了解BS历史。学校叫我这种在看到学校招聘广告之前从未听说过BS的人为“freshman”,于是我就被关在档案室中恶补校史。
我一走进档案室扑面而来迎接我的就是一股陈旧的书味。给我上课的是一个戴着眼镜身材矮胖的中年妇女,凯瑟琳,面相非常温柔和善,说话慢条斯理。她打开一本厚厚的《BS校史》,从第一章铅笔画开始讲解学校的历史。从草创时期的一栋木屋,两对夫妻四个老师六个学生,到二十世纪因为战争的原因而学生锐减,最后才讲到如今的规模,全校大约一千五百个学生,三百余教职工。
凯瑟琳问了我一个问题:“现在你记住这学校最早的六个学生的名字了么?”
“啊,这需要记住吗?”我又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你记不住的话就找不到教室了。”凯瑟琳仍是一脸和气的看着我。
我心里暗叫不妙, “这……跟教室名字有啥关系?” 难道连教室也用人名字来命名吗?那么多教室,全用姓名的话,要背死人的!!
凯瑟琳不紧不慢的揭示答案:“在‘皮特森’初中部每一年级一个科目只要有两个以上的班级,那班级号就用这六个第一届学生的名字来命名。例如7年级数学有六个班的话,分别叫‘白克豪斯’,‘福莱尔’,‘莫特’,‘欧斯’,‘潘尼’,‘瓦克’,并在课表上取缩写,例如Maths 7 (B), Maths 7 (F), 以此类推。”
“为……为什么要弄得如此复杂呢?”
“如此一来,人们不用刻意学习校史就能记住这些人名了呀。比如学院都是校长得名字,大楼是杰出校友或教师的姓氏,教室就由第一届学生的姓氏命名。走习惯了以后,你就记住校史了。”凯瑟琳的眼镜里满满的都是我的呆若木鸡的傻样。
我感到我的嘴角抽动得灰常厉害,胃也在同声震动,但为了尽快从档案室溜走,我必须忍着!!我快憋出内伤了我!!
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最创新的班级命名法,众位看官,这就是我的七年级“瓦克”班的作业系统。看到那个(W)班号没?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采用ABCD字母排序,那我的七年级汉语班就至少有21个!
五年过去了,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对话。
“琦琦啊,一会儿有一节代课,是我的七年级‘福莱尔’。”
“哦,好,你那‘福莱尔’怎么样?调皮么?我最近被七年级‘莫特’整得神经衰弱了。”
“我的‘福莱尔’比你的‘莫特’好多了,就一两个喜欢招摇。”
每当有这种比较时,身边立刻就会想起一片附和之声。
“就是就是,最差的就是‘莫特’和‘瓦克’,‘福莱尔’和‘白克豪斯’一直很乖的。”
“‘莫特’和‘瓦克’历来如此,我们也无能为力。”
这种对话对“Freshman”来说简直像偷听间谍对话似的。 幸好我的汉语班级不多,除了七年级全部必修中文以外,其他年级只有两个班,因此基本都是“白克豪斯”和“福莱尔”。
尽管我对BS这个命名系统深恶痛绝,然而在日积月累的教学实践中,我也领悟了这个命名系统背后的教学理念。BS在的小学教育从不布置回家作业,而且十年级以前上课所讲的知识点不硬性规定背诵记忆。教师只能在日常生活中找到相应的例子,让学生频繁地使用这些知识点,最后融会贯通。例如枯燥无味的学校校史,若非学生天天念叨这里的每幢楼,每个教室的名字,谁会记住BS从何而来,有什么发展过程? 每一任伟大校长的身影和灵魂都会伴随着学校的建筑和班号而流芳百世。加上这些建筑绝对不会拆除重造,因此学校不需要为校长们竖立雕像,也不需要专门开辟“XX教学之处”,就已经能“永垂不朽”了。
教学体系
BS的教学体系比较复杂。根据某国的制度,各州之间有不同的教育标准和体系,但统一组织全国高考。 BS在小学使用IB的PYP,初中使用本州的教育体系,高中部实行职业教育,本州高中教育,以及IB国际预科三种体系并存的方式。
IB体系贯彻了文理并重的理念。除母语外,还需熟练掌握外语。IB当然也包括多媒体,计算机等技能课程,但仍是以思考方式和理论为主。由于是大学预科,所以教法与大学接轨,包括作业方式,每个学生要写一篇研究论文。中规中矩,深受顶尖名校青睐,但学习压力非常沉重,最后两年学生天天赶着写各种作业。谁说国外中学好混,我就跟谁急! 没读过IB的没有资格这么叫嚣啊!我那些鬼子学生们高三时几乎天天晚上凌晨睡觉,或干脆睡在图书馆里。三门主课三门副科全部高考算分, 外加还得参加全国统考, 学习压力比国内有过之而无不及。
BS的第二个教程就是本州中学教育文凭(简称本州教育)。由于这几年教育改革太过频繁加上政府资金短缺,因此本州教育水准直线下滑,徘徊在中下游水平。本州的中学教育鼓励学习兴趣,允许偏科,如果不喜欢数学,那数学考试最后的分数也许就不计入高考总分之一,如果不喜欢理科,可以一门理科也不选。如此开放宽松的学习环境吸引了许多学生。因此在数量上将近有三分之二的学生选择这个体系。
还有一个就是职业教育。学生在进入高中部后,如果决定不参加高考而选择提早进入社会找工作的话。学校提供一到两年的学徒制培训,主要课程都是技能类的,例如木工,水电工,汽车维修,厨师,酒店、超市管理,护理,幼儿教育等。这些课程包括了实习以及在指定单位做学徒,因此毕业后基本就能保证饭碗。由于学校强大的校友会,以及“地头蛇”效应,因此在首府的工厂商店里到处能看到BS学生的身影。
这三个教程在高中阶段齐头并进,从另一个方面也体现了“尊重”文化。学生按照自己的能力,意愿,兴趣选择不同的Pathway。学校也明确告诉学生,考大学的路有很多条,走上社会的道路更是千千万万,但是不要忽视自身的学习兴趣。
三个教程同时运行的直接受害者是教师。国内教育家老是大叫大嚷要“因材施教”,学生各取所需。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等到他们自己尝尝“因材施教”的后果就能体会个中滋味了。在西方小学教师是全科教师,中学教师就是跨年级跨体系教师。在BS,三个体系并存的后果就是每个教师必须准备不同的教学内容以适应时时变化的教学目标。
我今年的教学跨度从7年级到12年级,还要兼顾IB和本州教育。也就意味着一些班级里面可能出现两套体系的教法,一边是轻松教学,另一边是严肃教学。我必须同时对付两组学生。
在我手下总共七个班,一周二十一个课时。 BS大约有两百多个小鬼学习中文(包括十名华人留学生),在我们州,算是最大的汉语教学项目。我就是这个中文部的小头头,手底下的兵就两个,另外一个鬼佬汉语老师和一个助教。
按照教师公会的协议,一个全职教师每周工作38个小时,意思是一周在校时间满38小时即可。因此从早上八点十五分至下午三点三刻是标准上班时间。这协议看上去很舒服,但仔细分析其实不然。38小时里,每个教师实际课时要达到25个小时,也就是说除了我那21节课以外还需要每周代课两节或兼职一些课外活动。 因此在工作时间内,我每周实际的空余的课时不超过10个小时,其中包括吃饭上厕所。
下了班,教师就是自由人了,可是还是回不了家,因为,放学后有各种兴趣班,俱乐部,学校会议,家长会等硬生生把我们留在学校里。我管着“皮特森”初中部的羽毛球俱乐部,每年至少贡献40个小时在这俱乐部里。
而在日常的教学中,BS推“浸润式”教学模式。对我而言想办法在半个小时里教师不说一句英语,但必须让学生领会教师意图,这就是“浸润式”教学的核心理念。我的硕士方向就是“浸润式”语言教学,因此自己本身花了两年时间刻苦钻研不同教师的方式。
我的教学目标是, 经过每周三个小时, 十个星期三十小时的体验课后,一个“汉语盲”的七年级学生能到中国去,自我介绍,肚子饿了买东西吃,走丢了能问路,被宰了还能讨价还价。三十小时,不许布置任何回家作业,不能有任何考试复习啊!!!
在BS教中文的6年里,压力大,很累但也很充实,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的酸甜苦辣也不过就是时在回忆时更能回想起来的那个点而已。在BS的日子里我也确实感受到了与国内教学的差异。对BS的教学方式我确实也抱怨颇多,认为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却也觉得有很多时国内的学校可以借鉴的。